太妃糖

入戏

丁程鑫视角,黄其淋视角见 @动物凶猛 


01

  我刚接到团综新剧的剧本的时候,觉得角色分配非常非常地,不合理。

  我是一直知道自己长得好看的,也知道摆什么姿态做什么表情能让我更好看。但是说我美我会不高兴,叫我哥我会很受用,星辰大海是我的未尽征途拯救世界是我的终极使命,更别说我还有得天独厚遭人艳羡的运动神经。我阿程哥英俊潇洒阳光俊朗,怎么就偏偏得去演一只娘兮兮傲娇吧啦还要装可爱的猫呢?明明黄其淋都比我更像一点。

  说到黄其淋,他的角色可就更荒诞了,被发落去演缺乏关爱封闭自己的孤独患者黄其二,要靠小爷拯救改造——天知道那个上天入地折腾的戏精和这个怪角色的差别,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再没有谁比他更不适合了。

  但演职员表上还是白纸黑字铁板钉钉,“黄其淋 饰 黄其二,“丁程鑫 饰喵星人先生”。

 

  我偷偷去找了工作人员商讨换角色的事情。为了使一己私心说出口的时候更理直气壮一些,我搬出了黄其淋当我的挡箭牌,义正严辞慷慨激昂,摆事实讲道理,说这和黄其淋的性格有多么多么不搭。反正演员表这种东西,牵一发而动全身嘛,懂的。

  但staff姐姐不为所动,坚若磐石,说不定还在心里嘲笑我咸吃萝卜淡操心。

  她拍拍我的头,哄小孩一样:“这角色其淋肯定演得好的哈,别担心了,啊?”

  我去。

  我无语凝噎,咬碎一口小白牙。

 

  我百思不得其解,黄其淋怎么就能演好这个角色了。一直以来我都觉得,爱绝对不是黄其淋赖以生存的一样东西。

  有的时候他冷不丁就来一段黄氏嫁女逗得全场人仰马翻,没有气氛就自己炒,没有笑料就自己制造。又有的时候,每个人都在制造声响,他就抄着手站在旁边懒懒地看,懒懒地笑。

  但黄其淋从不讨要什么,他是自给自足的。

  

  不管我心里存着多少质疑,短剧还是就这么一言不合就开拍了。

  第一幕开拍前多少有点紧张,我们待在同一间大休息室里各自练习。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在沙发上拗了第一千零一个猫咪慵懒闲适的姿势,努力地想让自己的腰肢更舒展柔软,并幻想自己拖着一条毛绒绒的长尾巴。黄其淋就离我不远,反跨在椅子上,捏着一沓皱巴巴的A4纸,面无表情地沉着嗓子念念有词。

  “那所以我们孤身一人独自在家无父母陪伴儿童保护协会电话是多少。”

  “人生啊,本来就是一个人的人生。”

  “不抱希望的好处就是,你永远也不会失望。”

 

  我没忍住看了他一眼。

  黄其淋又换了个坐相,翘了个吊儿郎当的二郎腿,手肘撑着老板椅的扶手,掌心托着头。大概是在全真模拟拍戏时的姿势,看起来真有那么几分味道,落拓又颓唐。

  我们还没有换上拍戏要穿的衣服。我知道黄其淋在剧里要穿连帽的黑卫衣,短裤配长袜,会露出一截葱白的腿,非常好看。但现在这双好看的腿被随随便便粗粗糙糙包裹在大一号的松垮牛仔裤里,黄其淋穿着最最平常的衣服,暂时还没有变成黄其二,却露出一个非常寂寞的表情,像一则残破的诗行。

  

  我的心突然漏跳一拍。一定是我打开方式不对。

  “不早了,换衣服去吧。”我开口催道。

 

02

  万事开头难。

  黄其淋刺溜一下就入了戏,令人拜服。而我被强行教了很多个猫咪的特征动作,包括蜷成一团窝在沙发上,包括伸长手臂去够茶几上的零食,包括仰躺着把食物往嘴里送得优雅闲适。但好在最终拍摄比较顺利,短剧的进度就这样不紧不慢一路前行。

  

  黄其二的弟弟寄望于丁程喵来改造自己孤僻的哥哥,于是丁程喵和黄其二就这样波涛汹涌地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一同经历了很多有趣的小破事,慢慢成了一对傲娇的欢喜冤家。

  “欢喜”是编剧按的名号,其实我觉得他们的故事里只有“傲娇”和“冤家”,色调偏冷,要靠后期插个欢快的BGM来调温。他们总在推拒着对方给予的温情,也推拒着自己对亲密关系的本能依赖,所以一个说“本大爷才不要关心你”,一个说“本大爷才不要你关心”。

  

  这个时候我和黄其淋对戏渐入佳境,常常一遍就过。导演很惊喜地夸,说你们本色出演吗,演这么好。每次我就捂着嘴偷笑,猝不及防地被偷拍下来,被粉丝说样子像“偷到蜜糖的小老鼠”。而黄其淋通常抬起下巴,绽放出一脸奥斯卡小金人笑,优雅做作舍我其谁,感谢CCTV感谢MTV,感谢观众朋友还有我最亲爱的家人。

  但我们都知道其实不是本色出演。

  我们的相处模式,明明是更舒服的类型。

  

  但我在某一个瞬间突然产生了错觉,觉得黄其淋只是笑起来的黄其二——或者应该说,黄其二只是不笑的黄其淋。

  能拥有这样的认知我得感谢丁程喵。他让我觉得他那毫无用武之地的个人英雄主义竟然似曾相识,让他壮志难酬身老沧州的对象也似曾相识。还真巧,这个家伙现在就还在和我对着戏。

 

  我想起八月月末考核直播的时候,黄其淋在后台突然胃疼。他冷汗涔涔,小脸苍白,揉皱一堆又一堆面巾纸,而他是舞台的主心骨,后面还有一个舞蹈和全场的主持。

  这可以算是一个史无前例的巨大直播事故了,工作人员都提心吊胆,巴不得黄其淋忍痛上去强撑个场子,又不好开口真非人道地逼他挑战极限。

  大家都焦灼难耐,我反而倒不是非常急。我鬼使神差地,对黄其淋有一点莫名其妙的信心。

  

  候场间隙我走上前去,黄其淋的脑袋还埋在胳膊里。

  我俯下身子拱拱他:“哎,你要不要紧?”  

  “要。”黄其淋为之后的高耗电运营提前开启了省电模式,只丢给我一个字的回答。

  我其实有很多想和他说。我想跟他说工作就是这么操蛋地费心劳力,大人们都好坏哟你看他们只是因为你掉链子着急,家中常备三九胃泰,An apple a day keeps the doctor away——还有,最后就是,跳绿光的时候要是忘动作,也可以允许你看看我。

  但我最后只是捋了两把黄其淋汗湿的头发:“挺住哈,同志,别死哈。”

  黄其淋被逗笑了,从臂弯里噗嗤一声,有气无力地用胳膊肘顶我:“你别搞乱我头发我警告你。”

  

  之后黄其淋不负众望。上场,跳舞,不幸忘动作(我好后悔没有告诉他让他看我),纯熟地自嘲,台上说自己“肚子有点儿疼”的时候还不好意思地笑,摸摸肚子,神情可爱。“身体不适”反而听上去像他暖场的工具,或者一贯油滑的推脱。

  下了场他就被打回原形,缩成一团躺在地上,我见犹怜。偏偏对调侃还能笑得出来,边笑边捂肚子,说哎哟不行他一笑肚子更疼了。

  我去给他接了热水。捧着一次性杯子往回走的时候,我咬牙切齿地在心里想,戏精。

  我把滚烫的水杯塞进戏精本精手里,顺便送了几句嘘寒问暖,嘿同志,您还活着吗?您可没死吧?

  黄其淋中气不足油滑有余地拖长声音,皇上,驾崩——

  

  我想起黄其淋和我同组跳舞,每次练习的时候我总要和他吵上那么几嘴。因为黄其淋动作记得慢,每次我去教他,反复几次之后黄其淋总是有点不耐烦,说不要我教了,要自己练,自力更生。

  我每次都很不放心地皱着眉头:“真不要教了?”

  黄其淋跳得一身汗,头发湿漉漉地粘在额头,灰头土脸有点狼狈的样子,但永远嬉皮笑脸意气风发:“不用不用,我这么厉害的人。”

  但结局往往差强人意。

  我急起来也会不管不顾发脾气。我理解不了,你不是说你自己练吗?你不是要靠自己吗?那你自己能跳的话现在怎么还不会跳呢?那你自己不能跳的话为什么就不能来问我呢?

  每次都是这样,我空怀一腔失去用武之地的英雄主义,没有一点办法对付往好说是百毒不侵往坏说就油盐不进的黄其淋。

 

  现在我捏着那沓A4纸,醍醐灌顶。

  我本来只是在研究剧本,却突然触类旁通地懂了一点黄其淋。

  至于懂黄其淋又能干嘛用,我还不晓得。也许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又也许抓住人心才好带兵,总之我决心要对症下药,顺着人脊梁摸毛,不信治不好小黄同学这点意味不明的傲娇病。

  

  拍完这周的戏又要学跳舞。我不参加十月月考,但我没办法偷懒。我和黄宇航学得比较快,老师乐得轻松,挥挥手让我们互帮互助自己练。

  黄宇航立刻被口口声声喊着“班长”的小孩儿团团围住。我往那里看了一眼,径直走向一解散就瘫在地上不动弹的黄其淋。

  

  “起来。”

  我用相较于我本人而言非常温柔的力道,踢了踢黄其淋的肩。 

  黄其淋一脸生无可恋,吊儿郎当翻个身,破罐子破摔:“累。待会我自己练。”说罢眼睛还眨巴眨巴盯着我看,好像在揣测我心情怎么样,是不是又有找茬和他发火的可能。

  我叹口气,又冲他肩膀踹一下:“那你躺着,看我练。”

  然后我就开始跳舞。不是我吹,我真的已经可以合着原版音乐的急促鼓点跳得行云流水。但我偏偏还得把音乐关了,自己哼着减速版音乐跳分解动作,每一个动作又都力求清楚到位。我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起来实在有点滑稽,活像个被按了slow down的机器人。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在心里默念。

  不知道黄其淋他知不知道,我其实已经用不着这样练习。

  但我闷着头一口气跳了好几遍。

  

  喘着气停下来的时候,我瞥了一眼镜子里的黄其淋。他不再瘫着,而是抱着膝盖坐了起来,眼神是未曾谋面的一种。我知道他戏精人格在线的时候,眼神是机警的,伺机而动,滴溜溜地转;少数掉线的时刻,眼神会涣散开来,像清晨山林里弥漫的薄雾,有一点迷茫有一点凉,但转瞬即逝、拨云见日,很快会出太阳。

  但现在,黄其淋一瞬不瞬地盯着我,但又不像在看我。他的目光好像穿透过我的身体,看到更前方,仿佛第一次醉心于什么景色,——我瞪大眼睛也看不见的景色。

  

  我气绝。

  “哎哟你是不是欠打咯我跳辣磨辛苦你都记到了没有哦就坐这儿给我发呆!!!!”

  

  03

  短剧开拍了这么久,插科打诨好几周,终于轮到了一场真情实感的重头戏,也是黄其二和丁程喵的关系发生质的飞跃的契机。

 

  故事里,黄其二的生日,到底是被大家都忘了。

  黄其二生日那天,黄远航粗心大意地忘了撕日历——而黄其二本来就没指望能被其他谁记得。他设想了一下那种排排坐围圆桌吹蜡烛唱祝歌的戏码——想起来就一阵恶寒,几乎到了反胃的地步。他摇摇头,把那些要命温情的场面都晃出脑壳。打开冰箱,发现没水喝。

  当他认命地提着一加仑纯净水往回走的时候,经过小区的花圃,看见孩子们在草坪上吹泡泡。一串泡泡飞过来,五彩斑斓,很大很大,大到远远超乎他的童年记忆。现在的肥皂水已经这么厉害了吗?黄其二腹诽。

  风把泡泡直吹到他的鼻尖前。

  空气中是浓稠的桂花香。风吹动,像搅拌一碗放凉的甜粥。

  他突然就被打动了一下。

 

  他就着路边的长椅坐下,摸出手机,突发奇想开始拨电话。一开始指尖生涩,后来渐渐流畅,再后来,那一串号码在屏幕上跳动了一下,变成了“妈”。

  妈妈接起来了,老样子,语速急促声调夸张。哎呀其二呀你今天怎么主动给我打电话啦有什么事吗不过妈妈现在真的好忙好忙……

  他憋了半天,不知道说什么:“……没事。”

  妈妈顿了顿,寻找话题般地:“其二呀,你吃过饭了吗?打算吃点什么?”

  黄其二也顿了顿。

  他犹豫了一下,很不确定地:“嗯……蛋糕吧。”

  然后妈妈一下子亢奋起来,为这难能可贵的话题发散点。她的声音尖起来,黄其二甚至能想象她是如何皱起自己好看的鼻子、指尖绕着长长的卷头发,这时候倒反而更像一个母亲。其二呀,你什么时候开始吃这种东西啦?蛋糕这种东西不能怎么吃的,死甜又不顶饿,还容易发胖,均衡的膳食应该巴拉巴拉……

  ……其实我只有今天一天想吃的,黄其二想。但是没说出口。

  

  他自嘲了一路。怎么就给忘了呢,原先的处世哲学——不抱希望就永远不会失望。不过及时想起也不算晚。

  但他无法否认地心情变得很糟,糟到不想给丁程喵做饭。

  他嘴里念念有词,练习了一路推脱的说辞。人间有真情人间有大爱人间正道是沧桑yahoo那么喵星人先生我相信你可以自己解决温饱问题的对吧?你一定可以的不用劳烦我再给你买猫粮了对吧?你已经具备成熟的独立喵格了对吧?……他叨念了一路,掏钥匙开门的时候甚至已经做好防御一个猛扑的准备。

  然后他打开门。

  他跌进一片空旷的黑暗里。猫不在。

  

  他想,至少不用费心解释了,这也好,感谢喵星人先生倾情拯救其主人于水火之中,yahoo!

  但他还是有种鼻子上被人揍了一闷拳的错觉。

  他没有开灯,靠着墙壁滑坐下去。

 

  不知道坐了多久,门突然咣当一声被撞了开来。丁程喵啪啪两爪摁亮了屋子里所有的灯,看到黄其二的时候,愣了一下。

  他有一点犹疑地:“你……不开心?”

  然后换了一个程度更深的词汇,确认般地又问一遍:“你……在难过?”

  黄其二眼皮都没抬一下,懒洋洋地拖长了声:“没有。”

  “哦。”丁程喵漫不经心地应着,一边奋力地用前爪往屋里扒拉什么东西。

  

  黄其二一抬头,惊得眼睛都直了:“你你你,你这什么鬼玩意???”

  “榴莲牛奶流沙包啊。很好吃的。”他理所当然地回答,表情无辜得恰到好处。

  黄其二的手在颤抖:“不不不,你告诉我,插在包子上面的那根会冒烟的,是什么鬼玩意???”

  “我刚抢的,一根香烟。”丁程喵用前爪擦了擦额头的汗,喘着气,再次强调道,“本大爷亲自去抢的哟!那些两脚怪全都没有我厉害。”

  “……”

  “哪,赏你的。”猫的脸上有斗殴的痕迹,黑一块白一块,是战士的勋章。他笑得不可一世、骄傲张狂,把榴莲牛奶流沙包大剌剌地往黄其二面前一推。

 

  “你们两脚怪过生日的时候,不是都要搞这种仪式的嘛。”

 

04

  这场戏拍得那叫一个艰苦卓绝。

  收工之后我和黄其淋倒在沙发上,话都不想说了。转眼黄其淋又掉了线,眼睛里雾气弥漫。但明明刚刚这场戏的收尾特写,是黄其二盯着假冒伪劣的摇曳烛光,眼神闪亮。

  我突发奇想,捅捅黄其淋:“你刚刚拍戏的时候,想着什么?”

  “啊?”他一时没有缓过神,发出惊愕的单音节疑问词。 

  “你——是不是在想黄宇航给你的榴莲蛋糕?”

  “去去去你快给我滚。”黄其淋恼羞成怒。自从他那次录寒假合宿的时候一提这个就毫无预兆地哭过之后,这个话题成了他少有的一个禁区。

  我识趣地噤了声,终于不用学猫而能老大爷样仰躺,双臂叠在脑后,开始胡思乱想。

  

  虽然我不知道黄其淋拍戏的时候在想些什么,但我自己拍戏的时候,千真万确想的是黄其淋。丁程喵那句耍酷的“赏你”,语气就是模仿黄其淋的一句话,难怪成功地拽得二五八万,欠得不要不要又让人止不住眼神闪烁。

  黄其淋的那句话是,“我就勉为其难来救你一下好了”。

  五月月考过后,他这么对我说。

 

  五月月考也是我不再愿意提的禁区之一,这样换位思考的话我还真挺能理解恼羞成怒的黄其淋。

  那个故事说来话长。那次我因为自己率领的队伍在月考里落败,又自己亲手抽出了本队淘汰的小孩,一个人缩在后台难过得无以复加。反正具体心路历程我实在懒得多说甚至想消除记忆,总之就是,没忍住,哭了嘛。

  然后这段就被敬业的摄像师全程录下,耿直地交到了全国观众朋友的手里。

  小男孩们还更加耿直兮兮地团团围住我,又拍背又搂脖子,说一些“我们没有怪你”之类的肉麻安慰,让我几乎羞耻得头皮发麻。

  

  之后黄其淋也走过来,半靠着墙,探询地把头凑过来,看回放我才知道他不动声色替我挡掉了一大半镜头。

  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哟,真哭啦?”

  ……我去你妈的你可麻溜儿滚。

  黄其淋状似不知如何是好地站了会儿,连手足无措看起来都那么胜券在握。

  然后他伸手,胡乱而笨拙地捋了几把我的脊背,很无奈的样子:“哎哟哎哟好好好好了好了,你干啥子哟。”

  

  这件事过后我们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再提。后来黄其淋只是随意地和我提了一句,说我这组输了就是因为唱歌好的人太少太少,约等于没有。挨了我一脚也不恼,一脸不走心地继续讲:“下个月的月考,我就勉为其难来救你一下好了。”

  

  然后六月月考简直打脸噼里啪啦的。

  黄其淋是爬墙来和我一队了,但是我们还是输了。

  录制结束后,我们分组留下来录赛后采访,我和他走得最晚。刚刚舞台上还灯火璀璨通明叫人七情六欲无处遁形,现在我们走过的走廊就狭长昏暗、空无一人,不知道算是让人安心变回麻瓜的温柔乡,还是繁华落尽后的一地苍凉。

  我正胡思乱想,黄其淋突然凑过来,低声揶揄我:“我刚刚看你在台上怎么好像又要哭了哦。”

  我兜头就是一个白眼:“哭个屁啊。”

  矢口否认自己其实忍得非常非常辛苦。

  

  一直到九月月考淘汰环节,我终于再也不会哭。自认为非常英雄气概地包揽了淘汰的席位,然后斩钉截铁地宣布队长黄其淋,啪地一掌拍在他肩膀上,像魔王首领的传位仪式。

  我觉得我大概是在成长的。

  我下辈子都不会承认黄其淋是我的人生导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亏我还教他跳过这么多舞。

  但我突然又一次觉得,短剧的角色反掉了。

  虽然喵星人先生抢香烟非常帅这点比较丁程鑫,但本质上,明明还是更黄其淋。

 

05

  剧本主要通过戏剧冲突推动情节发展,塑造人物形象。编剧深谙此道。所以关系好不容易升华了的黄其二和丁程喵偏要就一件小破事大吵一架,然后丁程喵离家出走,黄其二出门去找他。

  开拍前,剧组人员很欠地拿九月月考排练的事跟我们打趣,说“吵架你们不是很擅长的嘛”。

  黄其淋白眼翻到天花板上:“嘁,是我的话才不会出去找他。”

  诶嘿,你倒挺能?

  我不甘示弱地:“因为你在我出门之前就会被我揍得起不来了。”

  ……在场的剧组人员无不露出瑟瑟发抖的目光。

 

  我的戏份暂时结束在猫的摔门而出。然后我退到摄影机后面盘坐着看黄其淋表演,等着自己最后的露面。

  我看黄其淋一个人坐在那个我刚刚逃离出的温馨房间,那个搭出来的小布景里有饭桌,有布帘,沙发上有格子图样的纹路。那里被称为我们共同的家。

  他嘴里嘟嘟囔囔,净说些口嫌体直没得救的话。身上的黑卫衣换了一件,胸前印的大字越来越叛道离经,是“关我屁事”,却很反讽地一本正经为着屁事止不住操心。

 

  “那只蠢猫!气死我了!”

  “他不在家正好让我落得清静。”

  “傻了吧?你倒是跑啊,现在下雨了吧哈哈哈哈哈。”  

  “……现在雨下得好大。”

  “猫的话应该有自我隐蔽的本事吧?”

  “没有才好,嘁。”

  “我才不管呢。”

  “可是可是,其四好像很在意那只猫的样子……”

  黄其二看着窗外长久地发起了呆。

 

  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不太对劲。

  我原先只觉得,黄其淋自给自足、无牵无挂,火一般烂漫随性,带点洞悉的假痴不癫。他逐水草而居,是游牧民族是吟游诗人是金铸的没有心的快乐王子,肩头积不起尘埃。爱本来是人人都虔诚捧在手心的金苹果,叫人姿态卑微,小心翼翼得快要掉下泪来;他就偏要耍帅,反弹琵琶不留心,护体宝剑是无情。管你给我金苹果还是夜明珠,先和你不管不顾地玩上一局空中抛接。

  我以前气急了会冲他吼。你能认真点吗?你可以用心吗?不止是对他不练舞的控诉,还带着一点私心的委屈。爱应该是样优美崇高的东西,镀着人与生俱来的骄矜。谁都不想看自己递出的东西可怜巴巴地砸碎在地上——即使彼时我真的还不清楚自己怀揣的东西是什么。是橄榄枝还是山茶花,是黎耀辉和何宝荣厨房里共舞浪漫潇洒至死,还是洋娃娃和小熊跳舞跳呀跳呀一二一,露一点圆圆胖胖的白肚皮。

  但我到底是想要给黄其淋递一点什么东西的。

  现在,我看着布景中央的黄其淋,心里悚然一动。

 

  原来想念是这样子的吗?我看见夜雨里黄其淋单薄而怅惘的侧脸,那是有人可想的时刻才会露出的表情。

  是谁活在他的大脑皮层,带他入戏至深。  

  是谁让他寂寥得这般动人,这般逼真。

 

  黄其二终于要出门去找猫了。

  那时候场景美得不像话。灯光像摇曳的烛火,有羽毛的质地。映射得他一圈轮廓都是毛绒绒的,是非常寂寞的金黄。

  我胸腔的某处,像大提琴的弦被嘣地一下拨动了一样,涨满了柔和低沉的震颤。

  这震颤被突如其来的锐声搅乱。原来我走神了,现在该我出场。

  剧组人员拼命对我示意,好在我反应快,噌地站起来,台词不顾一切就脱口而出。

  “黄其淋!!!!!”

 

  全场哗然。

  “丁程鑫!加二!你忘了加二!”抱着膝盖坐在旁边的小只陈泗旭第一个冲我喊起了冷幽默。 

  我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喊错了人。

  我朝片场中央看去。关你屁事又寂寞如雪的黄其二哗啦一下笑开来,像十二点的灰姑娘,腾地一下又变回了黄其淋。他挠挠头,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身份,很无可奈何地冲我耸耸肩:“你叫我干啥子咯?”

  

  但我的胸腔里,还回荡着经久不息的余音。那些从大提琴弦上蹦出来的音符盘旋,碰撞,年纪尚幼而杂乱无章。

  我猜想,它们大概想谱一段有关爱的诗行。

  

  天哦。

  敬业的我一开始明明只想弄懂黄其二和丁程喵,谁知道黄其二和丁程喵都帮我触类旁通地弄懂了黄其淋。

  而黄其淋又鬼使神差地帮助我弄懂了自己,丁程鑫。

  

 06

  《与喵星人相处的21天》即将圆满杀青。

  黄其二不负众望地变回了正常的爱有能人类,除了傲娇之外挑不出缺点。不辱使命的丁程喵也不可能一直留在他身边,短剧的名字早就埋下了最早的伏笔。21天过去后,丁程喵就要离开。我不知道编剧最后会给出什么理由解释,总之那都不是我分内的事。

  我回我的星球了,最后一幕没有我的戏份。

  

  故事的最后,丁程喵用肉爪在雾气朦胧的玻璃窗上给黄其二写“两脚怪拜拜”,歪歪扭扭,字要很圆很丑。然后在黄其二脑内要回放他们相处的无数个片段,佐以恰到好处的BGM。从第一次见面看你不太顺眼放到谁知道后来关系那么密切,抢超市泼油漆大闹天宫,闹别扭犯傲娇口嫌体直,还有插上香烟根本吃不了的榴莲牛奶流沙包。然后就是快剪,一开始是赌气,后来有哭有笑,再后来节奏变快,一帧一帧闪过去,全是他们最最灿烂的表情。

  再然后,黄其二要流眼泪。不用太多,一点就够。

  然后他感慨,“真情实感的人生,还真是不好受啊。”

  最后镜头放远,拍进窗外广袤无垠的碧蓝碧蓝的天。缓缓下移对焦,一只猫从草坪里轻巧跃走,看上去普通不过,没有什么故事讲。

  但一切一切,都已经变得和原来很不一样。

 

  但戏精黄其淋第一次遇到了巨大的障碍。他哭不出来。

  刚听焦头烂额的摄制组抱怨的时候,我是难以置信的。他明明可以哗一下毫无保留地对着镜头呜呜呜呜干嚎黄父嫁女,我就这么一个女儿我现在的心情又是开心又是难过;他明明可以三秒钟就给你变脸摆一个入木三分的悲伤表情,额发拨过去一点覆过眼睛,深情得像一个会走路的故事,第一眼看到还让我有点心律不齐。

  后来我才想起来,剧本上写的是让他流眼泪。

  大概他在镜头前有多收放自如,面对自己的时候就有多顽固紧绷。这是他未曾涉足的领域,也是我前所未闻的表情。

 

  我没忍住去片场凑了热闹。虽然说好奇杀死猫,但我杀青了呀,我无所畏惧。

  我去的时候片场闹哄哄的,打着明晃晃的灯,工作人员肆无忌惮地走来走去。导演在对黄其淋高谈阔论,讲戏讲得手舞足蹈,我只听见一点点残章断句。

  我听他说,表演就是赤裸裸地剖析继而暴露自己的人性,最脆弱的地方也必须毫无保留。

  黄其淋坐在沙发里,蔫了吧唧地一遍一遍重重点头。像是毕恭毕敬,更像自暴自弃,看上去有点可怜。

  然后他不知怎么地一抬头,正好和人群最外圈打酱油的我四目相对。我对他挥了挥手,他不客气地回敬了我一个丑丑的鬼脸。

  接着他立刻大义灭亲地走过去吩咐了工作人员什么话。

  直到staff开始赶人,我被算作闲杂人等一并被拒之门外的时候,我才知道黄其淋刚刚是去要求清场。

 

  我窝在沙发里玩手机,顺便等他出来。

  我只要想象一下黄其淋掉眼泪的样子就难耐地心痒。虽然我很遗憾不能现场观赏,不过好在来日方长。

  我在脑海里涂涂抹抹、勾勾画画。

  我想他会绷着一张脸,头低下去,刘海直直地戳在面前。他骄傲的脊背会缩下去,漂亮的眼睛会垂下来,死死抿着嘴唇好让自己看起来酷一点,但明明蓄满眼泪的小表情,哇,我见犹怜。

  然后他的眼泪要一颗一颗掉下来。沙,沙,沙,像绵软的春雨落在新叶上。听上一夜,深巷明朝卖杏花。

  会不会更像春蚕进食呢?我的心瞬间柔软凉薄成一张铺展桑叶,被这争先恐后的沙沙声啃啮得不成样子。

 

  我正胡思乱想,黄其淋拍完了。

  他低着头走出来,但看得出应该是千真万确真情实感地哭过。眼睛鼻子都是红的,白玉盘里养着水灵的草莓几颗,邀人采撷品尝。

  我又开始心痒,像在掌心虚攥住一只振翅的蝴蝶。

  我觉得我自己大概是神笔马良。

  

  黄其淋有点萎靡,好像还没出戏,一屁股重重地在我身边坐下。

  “拍完了?”天知道我怎么就放柔了语气,不敢高声语,恐惊梦里人。

  “嗯。”他带着浓厚的鼻音。

  我本该就此作罢,反正下班了就放心大胆把他的头发揉成鸡窝,等他血条恢复就再在一起肆无忌惮哈哈哈。

  但我又听到了沙沙的声音。

  小楼一夜听风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深巷明朝卖杏花。

  

  于是我鬼使神差地问出了口。

  “你刚才哭的时候,想的什么?想的谁?”

  

  黄其淋擤了鼻涕又抹眼睛,头也不抬,不假思索地:“想你啊。”

  他的样子挺可怜,天知道语气还是欠打的戏谑,半真不假,太坦然反而让人不敢相信。像一个冥顽不灵的拙劣圈套,等着我往里面跳。下面深不可测,谁知道在池子里头最后能看到什么,是安然入梦的睡莲还是甩着尾巴吐泡泡的抹香鲸?

  “你想我什么?” 我穷追不舍。

  黄其淋的声音闷闷的,“想你死了。”

  我怔住了,不知道自己这时候是该揍他一顿,还是感动一下。

  “那……好用吗?” 我只能继续问。

  “太好用了。”

  “为什么?”

  他顿了一下,但是没有回避,安静地看着我的眼睛。

  “因为心口,突然一下,就贼拉贼拉地疼。”

 

   “……为什么?”

  我快要不能说话了。我觉得自己像一个执拗而缠人的孩子,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对每一条宇宙运行的客观规律刨根问底、追根溯源,却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得到什么样的答案才心满意足。为什么春天会开花,为什么冬天会落雪,为什么你想起我死去会心口痛到流眼泪。

  

  黄其淋长久地沉默了。

  良久,他服软似地凑过来,把头往我肩膀上轻轻一磕,在我肩头闷闷地抱怨。

  他说,“丁程鑫,你是不是啰嗦老太婆。”

  今晚月色好美。

  

  我突然毫无征兆地笑出来,把肩膀往上轻轻一颠。

  “我是啊。”

  今晚月色好美。

  

07

  后来我才知道,我和黄其淋的名字摆在一起,像一则押对韵脚的诗行。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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